鲁山海走后,老人还坐在原地,只不过身后站了一位身材修长、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。看上去似乎刚刚及冠不久的年轻人,正是被誉为“卜家麒麟子”的年轻一代的天才。那年轻人正专心看向棋盘。
“苏儿,怎么样,能看出那孩子的棋力深浅吗?”
年轻人摇了摇头,“对手太弱,看不出实力深浅。”
……
客栈窗户朝西,晚饭之后,凭窗而立,一弯下弦月慢慢爬了上来,爬过树梢,爬上云彩。缺月正如此刻鲁山海的心境,有不舍,有无奈,然后转成决然,随后又是惘然。
从燕北城里出发,若要去长安,便要西行,但鲁山海更愿意转个圈,先一路东南到位于历城的夏家,试试自己的本事可以破几个阵,然后才西行去求仁书院,如此大费周章,不过是想要多看一下自己的心意,是否真的能够抛下那早已如岁月陈酒一般弥漫开来的单恋,想了一路,却只是更加纷乱,感情之事,往往如此。
此时看着天上半圆未圆的明月,心思飘向远方,那位于长安城的求仁书院,书院里桃花峰顶的竹屋,那里的人恐怕不曾像自己这般远望吧?虽然不是圆月,但千里之外尚可一共。
千里之外的求仁书院里,不见高楼林立,只有一排排整齐而干净的房舍,是给数千来此求学的学子学习居住的地方。而书院所在的丘岳峰顶,一栋和普通房舍并无区别的屋子,孤单地立在那里,虽略显寥落,却又卓尔不群。房屋正厅,灯火之下,一人正抱膝读书。与丘岳峰毗邻的桃花峰上,住着院主夫人,以及求仁书院的女弟子,毕竟男女弟子住的太近颇有不便。隔峰而望,也许拉长的只是空间上的距离,那些少男少女们的心也许贴得更近也未可知。
此刻,那院长夫人,正是鲁山海心心念念的不家小姐,正和自己十来岁大的女儿,照着棋谱,摆着棋子。灯花闪烁,映在黑白棋子之上,便有些斑驳可爱。
小姑娘名叫程秋,模样生的极为标致,笑时露出上下的小虎牙和浅浅酒窝,十分可爱。
“下黑棋的是谁呀?这么厉害!小师兄输了棋会不会很难过啊!”小姑娘稚声稚气地表示自己的好奇和担忧,担忧自家小师兄周塨,好奇那个能下赢自己的天才小师兄的人究竟是谁。
妇人虽早已年过半百,但并无太多岁月痕迹,一身素净,却自有一分妩媚和惊艳。“虽说举世公认黑棋先手优势很大,而最终对手看上去只是半子险胜。但那少年,颇有些古怪。”妇人并未将自己的发现说给女儿听。从周塨的来信中可以看出,他对那个少年极为推崇,看来是输的心服口服了,也许还有自己没有看出来的东西,过几天要去北院里跟自家夫君探讨一下了。
至于周塨为何先写信给自己,而不是给自己的师父,其实是因为这个小徒弟有些怕自己严厉的师父,自己输了棋,说不定要被师父骂一顿,而告诉师娘,再通过师娘让师父知道情况,就要好上一些。卜如春笑骂一句,“这个小机灵鬼!”
“娘你今天不去北院了?”程秋下了床,蹬上鞋子,准备向外走。
“有些事要处理,就不回了。”
小姑娘唉声叹气,极力摹仿大人的口气,“哎,那好吧。我把棋谱给我爹送去吧。我爹说不定以为是娘写给他的情书哩!”程秋简直要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鼓掌了,迎来的却差点是母亲的巴掌,被自己母亲直接推出门外了。程秋依旧得意不止,学着母亲平日里跟父亲告别的情境,并不回头,小手一挥,一声“走了”,她觉得真是潇洒极了。
……
与丘岳峰毗连的桃花峰,往日里便总是一片莺莺燕燕,欢声笑语,一方面是因为这里居住着求仁书院的女弟子,有不少正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,同学之间互相调笑逗乐实属日常,而另一方面院长夫人又并未刻意管制,夫人不像程仁那样严厉,所以那些女弟子们也就不太害怕,撒欢打闹往往有之。比如这个取笑那个对书院的哪位男学生心有所属,那个又说这个前几日和谁谁谁在桃花峰下私会。而今天傍晚,桃花峰下面的入口处便聚集了一群女弟子,远远看着刚刚从空中落下来的一行三人,各自发表着自己的议论。
“看到那个小男孩了么?我猜大概有十四五岁了”说着笑容诡异地瞅着旁边的另一个相对年幼的女子,“小红啊,我看他跟你可配的紧,快去求师父把他招上门,保你不后悔。”旁边眉眼尚有些稚嫩的女子看起来性格也有些柔懦,“祝姐姐别取笑我了”,脸色有些发红,恰如其名。旁边一个看不过眼的就过来帮腔了,“知道祝姐姐喜欢比自己小的,我可知道你暗恋那周师弟好久了”,祝姓女子慌忙要过来掩她的嘴,脸色羞红,但同时打死不认账,“你别瞎说……周师弟是咱们院主的宝贝徒弟,我可不敢想。”
另一处一些看上去稍微成熟一些的女子,其中有一个头上有些珍贵的珠钗配饰,神色颇为倨傲,看谁都是嘴角轻蔑一笑,好像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物件,打量了鲁山海三人几眼,看不出是什么来历,就不再感兴趣了。
书院之中有规定,所有人白天一律着统一书院服装,男女弟子皆是青白两色衣衫,女学生往往嫌弃衣服的素淡,但碍于是院主亲自定下的铁律,她们也没辙,但还好没有惨绝人寰到连首饰都不能带。
这边人群之中有个年纪稍大、修为颇高的,“你们可别小看那几个人,说不定是夫人的贵客。那个大叔恐怕实力惊人,远超我们大家,就是那个看上去有些虎头虎脑的小姑娘,实力至少也是正心上境,只高不低,那个小男孩,我也不出深浅。”一旁的众人都很吃惊,正心上境当然不是很高的境界,但能那么小年纪就入正心上境,而且即将突破号称儒门修行“天堑”的“修身”境,也可以算是个天才了。
而那个骄傲的仿佛错生在一群鸭子中间的白天鹅一样的女子,虽然修为境界不如那个年长女子,但眼界却绝非前者可比。“依我看,师姐这是怕吓到你们,那个小丫头,我看甚至早已过了修身境,应该在齐家境中境左右。”一句话既显示了自己的眼界,又没有伤了师姐的尊严。见尚有台阶可下,那年长女子也赶紧抓住救命稻草,“王师妹说的不错,果然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子弟,先前我故意说低那小丫头的境界,只是为了不伤你们的自信心,让你们太受打击而已。”说完微不可察地朝那“王师妹”点头微笑致意。
鲁山海在大门之前驻足徘徊,明月见鲁山海要等待不知多久,便拉着梅夏找了一处干净石阶,坐着打量周围的一切。
不知过了多久,山上终于走来了一个人,看样子正是从院主夫人的竹屋里走来,来接引“贵客”,而这人不是别人,正是程秋。
见到三人,程秋率先向鲁山海行礼,“鲁叔叔,家母命我代为致意,不知叔叔此次前来所为何事?”
鲁山海本也没有上山见人的打算,朝梅夏说了句,“记住我教你的话了吧,你跟她去吧。对了,别忘了把这个拿着”,于是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和一本薄册子,书里面其实是记载着一局棋谱,“扇子给程夫人,书就说是给程院主的。”
程秋见鲁叔叔看来是不会上去了,也罢,不过这小子是哪根葱啊?
“这小子,你叫啥?”
“叫啥用你管?”旁边明月早就火上了,这哪儿来的不懂礼貌的小丫头片子。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会第一次见面开始就产生“敌意”的,也许是“同行相轻”,两人都属于可爱中带着霸道的女侠风范,于是两个小姑娘就都对对方看不顺眼。
梅夏出于礼数,没有在意对方的轻视,端端正正回答说,“我是梅夏”,早已被明月瞪了一眼,仿佛是在埋怨他不该答话。
鲁山海看着这两个小姑奶奶的闹剧,哭笑不得,这怎么就杠上了。不过还是叫住明月,“让梅夏一个人上去吧,明月陪我在这儿等着。”
明月无奈,附在梅夏耳边不知说些什么,梅夏一个劲的点头,示意明月可以放心。
程秋满肚子疑惑地带着闷葫芦梅夏走了之后,鲁山海就和明月一起坐着,无聊地发呆,看山看水,听雨听风,听空气中弥漫的桃花香气。
桃花峰嘛,他自然是很熟的。当年和程仁、卜如春一起入周元门下。师父便在如今丘岳峰的地方结庐而居,至于当时为什么选择了丘岳峰,而不是临近的桃花峰,自然是因为,不想让满山的桃花香气,勾走了读书人的兴致,乱了读书人的心境。不过春儿是很喜欢这里的,时常来此放松撒欢儿,哪次被师父骂了,书没背好,就总是来到这宣泄倾诉一番,鲁山海也经常陪着。桃花纷落如雨,树下立着的鲁山海心思如云,总觉得那一缕心思仿佛到处飘落的桃花,扫也扫不尽,拨也拨不开,总在眼前转悠。
后来,三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家。再后来,三人再见于卜家,那时春儿似乎更有女人味儿了一些。再后来,程仁携卜如春,一同来到此处,成立了求仁书院。转了一圈,现在三个人也算是在此地重新相遇了。但那又怎样?相逢未必有缘,相见不如不见。感受着十丈之外的熟悉的如潮如澜的浩然气息,鲁山海笑着自嘲道,“真是个小气鬼!防火防盗,防我鲁山海呀!”只是那人并没有走过来,只是默默站了一会,就又走了。桃花峰上被压抑的少女们的笑声立刻又像脱网的游鱼,欢快了起来。
走在上山的石阶上,梅夏显得不疾不徐,像是一个人间巡游走马观花的旅客,称得上悠闲自得,不像旁边的小姑娘那样,风风火火。于是,梅夏就被旁边的小姑娘催了又催,“我说你这人,走路怎么也这么呆!跟我那个呆板的小师兄一样,我娘说那叫什么君子静心,等我将来成了天下无敌的大女侠,你们这样的人我要见一个打一个,走个路都得装模作样,实在是无趣!”
大道修行便如登山阶梯,有人欲速不达,有人无心插柳,拼的是天赋,是意志力,更是一种心境。但心境又分很多种,有人吊儿郎当,有人埋头苦干,有人顺遂心意,但求自然;有人看似大大咧咧,没心没肺,实则用心精纯,心无旁骛;有人看似云淡风轻,实则执念已深。但无论哪一种,也许都有其通向大道的一天,只不过路有远近之分,道有大小之别。
被领到竹屋门口时,小姑娘二话没说就冲了进去,梅夏却停下行礼,听到里面传来一声“进来吧”,才直起身,走了进去。声音温柔悦耳,梅夏很好奇声音的主人会是什么模样,会不会像自己娘亲一样?
“你是梅夏?”
“嗯。”看到面前妇人一身素净白衣,温柔亲切,让梅夏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感。“程夫人好!”
“是你下赢了周塨?”
又是一声“嗯”。
刚准备爬到桌上的程秋,扑腾一声就摔了下来,“啥?你就是那个小天才?”眼睛瞪得极大,脸上写满了不相信。
梅夏有些不知所措,想了想,说了一句,“他…很厉害!”这实在不是一句谦虚的话,因为这等于是在说自己也很好,甚至更好。
妇人觉得面前的孩子还挺有意思,但没有继续这个话题。“鲁山海想说什么?”
梅夏于是就像背书一样,把鲁山海教给他的那些话机械地一字不错地重复了一遍,大概就是并不后悔几十年如一日的痴情,等待和追寻同样是世间美好之事,但最近想通了,自己这样执着,或许也是对如此深情的自己的执着式的自恋,是该放下心结,“怜取眼前人”的时候了。
鲁山海自从自己和程仁结亲之后,许多年一直避而不见,这次忽然要来见面,夏如春大概也能想到是何意了,听到梅夏转述的这些话,倒也在自己意料之中。不过面前的小家伙却让她有些忍俊不禁,一来这种像稚童一般咿呀背书的口吻实在有趣,二来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转述大人之间的爱恋取舍,终究是有些滑稽。
像背完书之后突然轻松的学塾稚子一般,梅夏也是如释重负。想起师父的其他交待,就把折扇和那本棋谱拿了出来,程秋眼疾手快,抢先接了过去。妇人看到折扇,便知是自己多年以前赠给鲁山海的那把“桃花扇”,还扇之意,再明显不过了。虽是有些伤人,但也算诚恳,虽不免有些感伤,却终究算得上解了一桩心事。
相逢未必有缘,相见不如不见。
只是这天下不能成为有情人的男女便注定再难从容相见了吗?